2013年7月7日 星期日

社會系介紹,台大社會系歷屆小畢典致詞

台大社會系B95小畢典致詞
蘇國賢

2010/06/06

首先代表全系的老師歡迎各位家長來參加本系的畢業典禮,也代表老師們向畢業生說幾句勉勵及祝福的話。恭喜大家順利完成這個高難度的挑戰。

好像才不久之前,大家才坐在這裡參加新生訓練,那時候心理可能都抱持著對本系及社會學的一種好奇,社會系究竟在學甚麼? 社會學倒底是甚麼?轉眼四年過去,相信大家對於甚麼是社會學,都已經有明確的答案,只不過我們的看法可能不見得會很一致。


不論你的答案是甚麼,我想可能大家都會同意社會學是關乎「關係」的知識。社會學的知識特別強調兩種關係:一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你我之間的個體關係,或是我們、你們、他們,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關係。第二種關係,是人類作為一個集體,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其中包括人類在宇宙的空間中,與環境的關係,及在時間的脈絡裡,人類與文明、歷史的關係。社會學的目的,是要理解怎樣才能建立人與人之間、人與世界的之間的合宜的關係,及當關係造到破壞,損毀,如何才能恢復合宜關係。

我們大部分的課程,都在描述現代社會中各種關係如何遭到破壞。在階層化的課題中,我們看到資本家對勞工的剝削與階級的對立,在移民及族群的課程中,我們看到不同種族之間的歧視與隔閡,在組織的課程中,我們也看到管理者對勞方的控制與剝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逐漸被人與機器或人與組織取代。在環境社會學中,我們看到人與環境的關係如何遭到破壞。社會學的重要課題,就是思考如何從這些遭到破壞的關係中尋求解放與自主、以恢復原本合宜的關係。

要用甚麼方法才能將遭受破壞的社會關係,恢復到合宜的關係?我們從大學中追求真善美的知識體系來思考這個問題。社會學不像自然科學或經濟,政治學那麼樣的樂觀,認為從客觀經驗世界中,可以找到關於自然世界或社會的運作規則的客觀真理,並依此來設計出更有效率的制度或系統,來管理這個世界,就可以使得各種關係變得更美好、更符合公義、效率的原則。

社會學家認為像政治、經濟、社會等各種人類發明的組織、制度、與規則、意識型態等,本質上都是用來控制關係、維繫權力,支撐現有體系運作的工具。我們不太相信人類可以在這些制度中找到出路,找到真的合宜的關係。我們反而憂心於過度樂觀的科學家所設計的各種控制系統、管理系統如脫韁之馬,反過頭來壓抑人性、宰制人類。

社會學也不像哲學或法律等,企圖從道德、倫理、律法等是非對錯的討論中,來恢復遭受破壞的關係,社會學告訴我們,要斷定一個人的是非善惡,實在是十分的困難,帶給我們好處的東西,我們說他是善的,造成我們痛苦的東西,我們說是惡的,因此宣告甚麼是善,甚麼是惡,實在是非常主觀的。不但宣告是非對錯很困難,要精確計算公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殺人兇手固然有罪,但難道小時候虐待他的酗酒父親,有機會改變他旦卻冷落他的小學老師,或對他冷嘲熱諷的品學兼優的同學,還是有機會阻止,但卻經常冷眼旁觀的你我,難道都沒有責任?如果要以牙還牙才能恢復公義,這些人的責任要不要納入計算?要求公義的審判是極度困難的。在指責別人時,斷定是非善惡時,我們很容易自以為是,以為正義公理一定會站在我們這一邊。學過社會學的人都不會輕易對別人施行審判,因為除了上帝的審判,所有的人類的自行審判都很容易會淪於自以為義的迫害。

社會學也不像是文學藝術,企圖以美來感化、感動這個世界,使世界恢復到如藝術般的和諧、一致的狀態。

如果社會學不從真、善、美三個知識範疇來尋找恢復關係的出路,那要從哪裡來尋找?除了真善美之外,大學知識的範疇,還少了甚麼?真善美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知識範疇,就是愛。社會學認為生命完全在於關係,而關係的維繫與建立完全基於愛與憐憫。一般人經常誤解社會學,認為社會經常製造矛盾與衝突,對立與抗爭。對立的關係,是我們開始用社會學的知識來檢視這個被破壞了的世界時,我們所初次面對的各種關係的原始狀態,抗爭與衝突是企圖恢復愛的關係的一種過程,並非我們的目的或手段。我們的手段是愛,而且只有愛。衝突只是為了要消除建立關係的各種阻礙,但我們絕不是透過製造與他人的敵對關係來建立或凝聚你我之間的關係,這只是關係的移轉,不是關係的恢復,我們企圖創造出更大的愛的能量,來修補原本被破壞的關係,或建立原本不存在的關係。我們是要增加關係的數量與能量。不是在敵我之間進行選擇。

我們對於弱勢的憐憫與幫助,並非是一種施捨,而是基於虧欠。因為讀過社會學的人都明白,我們都是這個遭受破壞的世界的成因,我們都是造成身邊周遭不幸的幫兇,既然是這樣,我們施出援手,乃是因為我們虧欠所試圖做的彌補,我們應該抱持還債的心來愛人,絕對不能企盼有回報,或者有一絲施與者的優越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過是單純的分享生命。自由地去愛,與無私的去服務。

社會系的學生,是少數具有變化世界能力的學生,不過因為我們人少,所以常常會有無力感,或因為寡不敵眾而未戰投降。社會網絡的用來測量一個社會團體凝聚力的方式,不是計算網絡中有多少關係存在,而是看拿掉多少條關係之後,團體才會被分解成多個次團體。我相信我們雖然人少,但每一位社會系的學生都是凝聚及變化社會的關鍵關係。要更新這個社會,不用太多人,一杯白開水只要加入少許幾粒鹽,就具有消毒的作用,一盤平淡的菜只要加入少許的鹽就會變得很美味,一間晦暗的斗室只要有一燭光,就可以被照亮。勉勵大家努力成為世上的光和鹽,讓這黑暗的世界因你們而充滿光明,讓這失了味的世界因你們而變得更有趣及更有意義。最後代表全系老師誠摯的祝福各位同學,也勉勵大家一生都能成為別人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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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社會系B96小畢典致詞
林國明 / 社會學是最好的公民教育  

2011/06/03

各位B96的畢業班同學、各位畢業班同學的家長、親友團和愛人們,各位老師,各位在校同學,以及來看熱鬧的,大家好。

很榮幸我能夠在這個具有重要意義的場合講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畢業典禮上以老師的身分致詞,這個機會別具意義,因為在我的教學生涯中,B96是很特別的一個班級。我從2001年開始教研究法,教到你們班,這門課已經教七年了,你們班上學期的成績和學習狀況,讓我警覺到,我是不是這門課教太久了,有些疲乏,無法激勵學生的學習熱忱。所以我做了一些轉變,為了激勵你們,我常常寫信給你們。聽說我的信,常在P2個版間流傳。我出賣我女兒,在課堂上講些她的趣事,讓小羽成為研究法的傳奇小孩。為了讓課變得更有趣,我把上課當做情緒勞動。我花了很多心思、時間在你們身上。我曾經在兩天內改完九十份內容分析的作業,有一半被我劣退,我和這些同學一一地個別談話教他們如何重寫。我回憶起這麼多事,是要告訴你們,B96這班改變我很多。改變了我上課的方式,改變我教學的重心,讓我這幾年,投入比較多的心力在大學部學生身上,也讓我和大學部學生的互動更加頻繁、親近。一些畢業多年的學生來找我,說他們在P2一些個版上看到我上課的語錄,在臉書上看到我和學生的互動,覺得我和以前,很不一樣。因為你們是我教學生涯中重要的轉折,你們改變了我。在你們畢業之際,讓我藉著這個機會,說聲謝謝你們!

         謝謝你們!這是非常真摯的,老師對學生的感謝。每年畢業時,我們聽到很多學生對老師的感謝,你們甚至還要辦謝師宴來感謝老師。其實你們不用感謝老師。我們只是做我們應該要做的事而已。反而是老師應該要感謝學生。我們所做的教育工作,如韋伯所說,「以適當的方式呈現問題,讓未曾學而能學的心靈,對這些問題有所了解,並能獨立判斷,這無疑地是教育工作中最艱困的使命」。我以為,作為教師,我們的生命意義,有相當大的部份,是寄託在這個艱困的使命上。你們的學習歷程,豐富我們生命的意義。你們以各種不同方式在影響老師。你們上課的問題和發言,有時讓我們得到意想不到的知識刺激,有時讓我們心虛地認識到自己知識的不足。你們對社會正義的渴求,提醒老師們要保有社會學批判的熱情。你們當面嗆老師,或在個版上嘲笑老師、痛婊老師,這都在訓練我們的修為。作業不按時交,期末的時候才來求情,這在考驗我們怎麼在寬容和公平間求取平衡。謝謝你們帶給老師們的刺激、提醒與考驗。

         我也要感謝家長們,當初,當你們的孩子在選填志願時,能夠尊重他們
的選擇,讓他們來念社會系。當初您可能很擔心,現在要畢業了,您或許也還在擔心,念社會學能找什麼工作?社會學也許沒有辦法幫助您的孩子找到賺很多錢的工作,但社會學讓你的孩子培養了一種能力,我們叫做「公民能力」,這是一種努力讓我們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人,讓我們所愛的人和陌生人一起生活的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更合理的能力。感謝您們的支持,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世界,會因為這些社會系的畢業生而變得更美好。

         讓我提醒一下同學,社會學的知識訓練,培養了我們甚麼能力。第一個是集體的視野。社會學的第一課,就在告訴我們,個人生活中的困擾,我們遭遇的麻煩,是一些集體的力量所造成的。我們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不可能獨善其身,我們要了解是哪些集體性的力量在塑造我們的人生境遇。當你賣力工作卻不順遂時,不是勸自己,不是聽李校長的話,不要計較工作時間和薪水,而是能夠體察到,像性別分工、升遷制度,勞動法令和市場的競爭邏輯這些集體性的力量,如何影響我們職業生涯的成功失敗。第二,我們知道,這些集體性的力量,會創造不平等的世界秩序。有人的生命是框金又包銀,有人生命不值錢。有些人群因為受到不合理的對待而受苦受難。對社會不平等的敏感度,是社會學培養的另一種能力。第三,因為這種敏銳的感受力,我們對不合理的現象,會採取一個批判的立場,想要集合大家的力量來改善它。所以說,社會學知識,讓我們養成一種人文精神,一種對人的處境的關切;社會學知識,培養我們的分析判斷能力,能夠思索是什麼集體力量塑造了人的生活處境;社會學知識,也鍛鍊我們批判實踐的行動能力,讓我們相信,我們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可以和別人共同追求合理的生活處境。人文關懷,分析判斷,和參與行動的能力,綜合起來,就是一種公民能力,這是一種作為社群的成員,能夠承擔責任,一起去改善社群的集體福利的能力。這個社群,可能是我們所屬的親密團體,我們居住的社區,我們工作的組織,或我們的社會。公民能力的實踐,讓我們的生活世界變得更美好。

         但我也要提醒各位畢業生,你所學的社會學知識,如果變得僵固,也可能讓你的能力落入困境。讓我提醒大家,社會學知識,有三個要避免的危險。第一個,我稱為「結構的藉口」。我們關注集體的力量,關注長期的、穩定的社會關係和互動模式,我們稱為「結構」。一個僵固化的結構觀點,會把我們的生活處境,全都推給匿名的集體力量。我們過什麼樣的生活,活在什麼樣的關係裡,別人怎麼看待我們,不是個人行為選擇所造成的,都是結構在作祟。蹺課,是不合理的選課和排課制度造成的;親密關係受到挫折,都是父權主義的罪過。結構常常作為免除個人責任的藉口。我不是要鼓勵大家走到另一個極端,用個人主義的態度來看待問題。而是要提醒大家,我們不是結構的魁儡,結構沒有完全限定我們的選擇。在你們未來的生涯和生活裡,你總是在一些外在的限制下做選擇,自己選擇或結合其他人做集體的選擇,別忘了你是行動的道德主體,你的行動選擇造成的後果,牽涉到不只是你個人,可能還有你的伴侶、家人、組織,或整個社會。你越是有權力,你行為的後果影響到更多人。你要為你的行動選擇所造成的後果負起責任,勇敢地負起責任,不要拿結構為個人的責任開脫。

第二個危險,我稱為「範疇的謬誤」。我們用一些範疇來代表那些形塑社會世界的集體力量,另如性別,階級,族群,國籍等。我們把生活世界中遭遇的人們放在這樣的範疇,而且經常是用單一的範疇去想像他們,預期他們有什麼樣的行為和想法。另外,社會學對不平等的關切,使我們傾向於同情弱勢者,所以我們可能把這些範疇二分為弱勢和強勢,弱勢者是好人,強勢者是壞人,或至少是潛在的壞人。這種對現實的簡化思維,讓我們很輕易地對事情做下判斷,這出現在我們的人際相處,也出先在公共議題的爭論。但我們知道,這世界不是那麼黑白分明。範疇的謬誤,忽略現實世界中道德的複雜性,忽略了這世上的男人女人,他們的生活情境,是被各種身分、社會位置、關係和制度交織而成,而有非常複雜的、視情況而定的自我認同和行動選擇。他們的想法和作為,不能單純地從特定的社會範疇來歸因。沒有這樣的認識,我們對如何追求建立一個更加合理的生活世界,可能會做下錯誤的判斷。

第三個危險,是「道德上的自鳴正義」。對不合理事物的批判,和實踐的行動傾向,可能會讓我們認為自己站在正義公理的一方,和我們對立的是惡魔黨,是邪惡體制的幫凶。我們不去聆聽對方的說法,我們不去尊重不同的意見,甚至不去尊重和我們看法不同的人的人格。我們也不去反省自己的看法是否真的那麼站得住腳,不願改變自己的想法。這樣我們就不知道,如何和不同意見的人一起生活,更不用說,一起改善我們的生活的世界了。

這是你們在畢業之際,我想給各位的提醒。提醒大家,社會學的知識,讓我們理解集體性的力量的作用,但我們不會拿集體力量來為個人行為卸責,我們能夠為自己的行動選擇負起責任;社會學知識,讓我們關懷社會不平等,關懷弱勢者的處境,但我們不會用簡化的範疇去把人歸類,去看待問題;我們理解不平等的根源,有複雜的成因,人的想法與行為,也有道德的複雜性。社會學知識,讓我們批判不合理的現象,但我們不會自鳴正義,我們能夠在差異中試圖和別人一起建構更合理的集體社群。

我認為,社會學教育,最可貴之處,是培養了我們的學生這些能力。我始終相信,社會學是最好的公民教育。帶著這些公民能力,去走你們的路吧,你們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合理,更美好。祝福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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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社會系B97小畢典致詞 
劉華真 / 美好的種子

2012/06/09

各位煎熬了四年的畢業生,各位勒緊褲腰帶付了多年學費的家長親人,蘇主任,在場的老師同學們,大家好。首先讓我謝謝B97畢業班同學的盛情邀請,讓我來這個 特別的場合和各位講一點話。我就像一般正常的致詞人,經歷以下幾個階段,首先是情不自禁答應下來,想著時間還早,到時候再說,然後到了典禮前的一個禮拜,開始瘋狂焦慮,死定了,完蛋了,到底該說什麼,最後焦慮逐漸演變成失眠、熬夜、狂翻書、拼命搜尋各種畢業致詞,J. K. Rowling到Harvard畢業致詞,因為焦慮變瘦了,她自己說真是賺到了,但我卻因為焦慮狂吃宵夜,體重增加,徹底賠本。然後擠著趕著在最後一刻把講稿寫出來,現在戰戰兢兢站在台前,等候審判。這聽起來有沒有很熟悉,是不是很類似準備期末考和交期末報告的情況?
  
根據我四處研究的結果,畢業典禮的致詞,特別是在系的這個層次,基本上不脫以下幾種型式。首先是一種可以稱之為「美白除皺精華液」的致詞,把這門學科的核心要點,也就是畢業班同學過去四年學的東西,用十分鐘的時間濃縮整理快速摘要一遍,然後進一步指出這門學科的重要性,對社會的影響力,這當然也有向家長交代教學成果的意思。另一種致詞是「卸妝專用批判乳液」,藉由批判與自省,提醒畢業的同學,如何避開這門學科所可能帶來的盲點與傲慢。但現在問題來了,要談社會學是什麼,它如何作為一種愛的科學,我不可能講得比兩年前蘇國賢老師更好;如果要說念社會學的人該有的自省與批判,我也沒有能力比去年林國明老師說的更精彩。實在沒有什麼事情,比「想說的話都被別人說完了」更困窘,經過反覆思考,我決定把焦點放在「人」身上,念社會學的「人」,以及他們所面對的「處境」。
  
現在畢業的你們,面對的是一個比我大學畢業那時糟糕很多的世界。首先,充分就業的榮景已經過去,國際勞工組織上個月才發表一篇報告,指出在2008年金融海 嘯之後,全球的青年失業率高達12.7%,在2009年,全球有將近八千萬青年失業,而這樣的狀況到2016年都不會改善。根據台灣行政院主計處的資料,台灣20歲到24歲的青年失業率,大概和全球水準差不多,是12.49%,高青年失業率代表的就是以下一連串的惡夢:競爭激烈的勞動市場,薪資的殺價競 爭,以及不斷下滑的勞動條件。再者,國家不斷刪減社福、教育、和其他公共服務的預算,從「擔負公共責任」的場域中撤退,私有化、隨人顧性命的情況越來越普遍,就算是被我們拿來當成福利國家典範的北歐也不例外。在這個糟糕的世界裡,社會系畢業生的處境是雙重的艱難,第一重的艱難當然就是很實際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什麼都漲就是薪水不漲。但是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更深沈的艱難,來自於社會學這門學科的性質以及專業訓練的特性。
  
社會學作為一門學科,不像資工、機械、土木工程,有立即的可應用性,也不像商管、法律或醫學,可以按小時收取談話費、諮詢費或診療費,簡單來說,社會學是商品化程度很低的一種知識,正因為商品化程度很低,念社會學的人沒有必要去捍衛專業的高牆,只要有人想明白社會學在說什麼,我們都樂於把社會學知識免費灑滿各地,讓人用來自我培力、自我成長。但是社會學作為一門專業,在對學生的訓練上少了一件事,請各位回想過去所受的訓練,首先你們學到這個學科的基本黑話和核心論點,等地基打得差不多了,就學進階版的黑話和術語,然後一步步邁向更高段的層次。在這一系列的專業訓練裡,各位唯一還沒有學到的,是如何和非社會學的圈外人溝通的能力。
  
我之所以會這樣說,是有深切的個人體驗。我的父母都不是社會學家,親友裡也沒有人對 社會學是什麼有基本的概念。大學念社會學的那四年,可能是我人生中和父母爭吵最頻繁,也是這輩子最多次被罵「偏激」的時候。我的父母不明白為什麼一打開電視新聞,我就像一顆發怒的氣球,隨時準備爆炸。而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不公道的事情,有這麼多弱者被人欺負,而我的父母明明就是大好人,偏偏對這一切就是嗑瓜子吃水果,完全視若無睹。看到電視報紙上說,公車司機超速撞死人,念社會學的就會想這位司機背後的勞動處境,是不是被按趟次來計算薪水的制度,逼著他超速闖紅燈。如果有人評論原住民就是愛喝酒不工作睡懶覺,念社會學的,可能會怒氣沖沖地想著酒精這玩意,還不是漢人拿來騙土地森林資源的工具。當所有人都在嚷嚷拼經濟的時候,念社會學的人會問,那拼來的好處有公平地分配嗎?分給了誰呢?社會學知識內建的一個部分,是去尋找不對等的權力天秤中,比較弱的一方的聲音,而且對於權力的持有者,抱持一種恆久而健康的懷疑。但是這種立場,顯然是不太受歡迎的,而我把長篇大論的社會學黑話搬出來,也只是讓我的父母更加倒彈而已。
  
這個「以社會學來感化父母大失敗」的經驗,給了我兩個重要的教訓。第一個教訓是,和自己親近的 人意見不合唱反調,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件事,要化解這樣的痛苦,各種溝通能力的培養,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如果連身邊的人都無法說服,那還想去說服誰呢?第二個教訓是,我的社會學學得還不夠好,如果這門學科,教會我認識隱藏在人類行為背後結構的力量,但我還沒有成功地運用社會學知識去瞭解人,瞭解我的父母,所以我還無法結合他們的生活經驗、運用他們能夠理解的語言,來讓他們看到那些他們視若無睹、但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事情。
  
對我而言,從這個系館邁步走出去的同學們,是這個世界美好的種子,因為社會學把你們改造成更具同理心,對社會不平等更加敏感的人。你們一株株從這裡走出去,進入這個糟糕的世界,移植到完全不同的土壤裡,服務業的人資部門、國高中教育體系、媒體報社、研究機構、非營利的民間組織,或是考上國考成為捧鐵飯碗的公務員。你們要面對的是各種在「自保」和「相信你所學」之間的掙扎。在職場上,如果碰到性騷擾,碰到不遵守勞動法令的雇主,你要冒著打壞與老闆同事關係的風險,激烈反抗嗎?在和國高中同學閒聊時,如果你批評了現有的福利或教育政策,會不會讓一個好好的下午茶不歡而散?在核四、都更、環保、勞工、原住民、性別、廢除死刑議題上,也可能因為抱持非主流的價值,而和家人爭吵,和伴侶鬧彆扭,然後覺得分外孤單,分外寂寞。是的,當美好的種子是很辛苦的,這時候該怎麼辦?你的一個選擇是和其他念社會學的人保持聯絡,請你們轉個頭看看坐在你左右的同學,他們會是你未來的啦啦隊救生圈,你們也可以回到系館來,看看老師看看學弟妹。但是除此之外,更深沈的來說,要如何在糟糕的世界裡安頓身心呢?
  
讓我借用德國作家里爾克的一小段話:「如果前所 未見、巨大的悲傷在你面前湧現,當閃電烏雲般的焦躁騷動打擊著你,和你所做的一切,請不要害怕,我的朋友。這表示有些事情正發生在你身上,生命並沒有遺忘你。生命把你握在祂的掌心,不讓你墜落。如果你不知道這些煩燥、苦痛、憂傷會如何改變你,那又為何要把他們都拒於門外呢?」這段話,送給今年的畢業班同學,你們是美好的種子,請在你所選擇的土壤裡,好好的生根、發芽、開花、傳散更多的種子。謝謝大家,也祝福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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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社會系B98小畢典致詞
何明修 / 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志業 

2013/6/15

柯主任、各位老師、各位畢業生、以及在場主的家長與親朋好友們,大家好!

四年前,我與在座的各位畢業生一樣,帶著有點興奮、也有點焦慮的心情來到台大社會系;現在,你們的青澀與嬌嫩已不復在,我所看到是一種深思熟慮之後的自信,以及願意腳踏實地的進取心。社會系的教師很高興能與你們一同走過這段豐富的學習之旅,我個人也非常榮幸有機會受你們的邀請,來為畢業生上最後一堂的社會學課程。

首先,恭喜各位順利取得了社會系的學士學位。相信我,比起二十年前在我仍是大學生時,這是更難取得的成就。當時社會系傳說是台大「四大混系」之一,上課輕鬆不費力,學生也將心思花在課程以外地方。但是過去四年來,你們的生活總是充滿無止盡的統計作業、分組報告、讀書小組,這些明明是零學分的作業,卻花了比上課更多的心神與時間。在課業以外,你們也關心各種社會改革的議題,無論是關於溼地保育、都市更新、還是媒體壟斷。在這些活動中,我看到你們展現出社會學所重視的人文關懷與實踐精神。作為你們的教師,我為你們的表現感到十分驕傲。

在二十年前,台大校園也流傳著「一流學生、三流老師」的說法。我相信你們所不知道的是,當初那些自以為是「一流的學生」,二十年後成為老師之後,他們的內心是如此充斥著焦躁與不安。這是完美的復仇,也是符合詩學的正義。因此,從四年前,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要成為學生眼中的「三流老師」。台大對外宣稱是「研究型大學」,但是我的實際感受卻是,教學的壓力卻是遠比其他學校更大。每次看到講台下求知若渴的眼神,以及永遠無法獲得知識滿足的心靈,我總覺得自己肩頭上的負荷更為沈重。雖然你們的老師不太願意承認,但是我私底下認為,這就是為何二十年後,社會系終於擺脫了「混系」之惡名。在你們要離開校園之際,我想要說一聲,真的很抱歉,為了不想要成為傳說中的「三流老師」,讓你們承受了超乎尋常的課業壓力。

在今天的最後一堂課中,我想要談的主題是「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志業?」。志業是每個人被召喚去從事的工作,它總是帶有高度的理想性與神聖性,因為到頭來,是志業榮耀了我們,而不是我們從志業中獲利。然而,在現今的社會中,志業往往被窄化成為職業,你們身旁關心你的人總是會說,如果你連自己的飯碗都顧不好了,能奢談什麼理念或是抱負?在某種程度範圍,這種質疑是合理的。唸社會學的人不會比唸管理學院的人更看得懂財務報表,也不會比唸法學院的人更知道如何玩弄法律條文。除非你們曾花時間自修,要不然你們的網頁設計、程式編寫能力也不過是普通而已。在職業都還懸而未決的當下,我們真的有餘裕去談志業嗎?

當前的青年勞動力市場是嚴峻的,認清這個現實可以減少一些無謂的恐慌。台灣的社會學家將目前20到40歲的年輕人稱為「崩世代」,因為他們直接面對了財團化、貧窮化與少子女化的威脅。大學畢業生的實質薪資在倒退,年輕夫妻也越來越不敢生小孩。「黑手變頭家」曾是台灣過去引以為傲的現象,在快速工業化的年代中,「愛拼才會贏」是硬道理。社會學的研究指出,1945到1977年出生的台灣人階級流動率高達70%,但是後面出生的世代卻沒享有這樣的福氣。現在即將踏出校園的畢業生中,能像王永慶一樣「白手起家」的機會,是比過去減少許多。這也是為什麼郭台銘不能理解,年輕人會將開一家個性咖啡廳當成是「小確幸」。事實上,這種現象不只限於台灣。根據OECD的估計,先進國家中約有兩千六百萬15到24歲的年輕人,是處於失業與失學的狀態中。從南歐、北非、中東、南亞到東亞,形成一道「失業之弧」,今年四月底,《經濟學人》的封面故事就是「失業的世代」(Generation Jobless)。

面對這樣的不確定性,許多教育主管的本能性反應即是,要讓學生能有一技之長,畢業後可以立即投入工作職場。近年來,台灣的高等教育開始走「實務應用風」,各種產學合作、職場體驗計畫,似乎要將大學變成企業的新進人員訓練中心。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出發點良善,但欠缺整體性思考,最終將適得其反的作法。適應今日的業界需求,並不能等同於培養明日的人材。在當前,專業者的工作是不斷地被重新定義的,今日找工作時所憑藉的技能,可能兩年後就過時了。就如同我們不斷更新的手機一樣,技能的賞味期也越來越短,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突破以往的看法,彷彿學校是學習,而工作只是應用。新形態的工作打破了構思與執行的分離,要求專業人員不斷地自我突破,學習新的技能。用社會學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現代性」所帶來的挑戰:在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之際,人們總於發現永恆的變動是唯一不變的道理。

在這種情況下,教育的任務並不應該自我限縮,不能只滿足於讓學生學習特定的技能,而是在於形塑一種不斷學習的能力,培養一種開放的心胸,能夠正面因應變動,而不是試圖逃避。社會學的專業課程並不能讓你們考取特定的證照,除了在大學教社會學,或是在高中教公民課,我也想不到社會學如何能成為一種職業。但是,我認為社會學卻能帶來一種寶貴的思考訓練,使我們輕易地在不同觀點之間移轉,更能對於他人採取同情性的理解,在看似無可消解的對立之中,找到衝突的關鍵,並且提出合理的解決之道。理工科學生是在干擾因素都被排除的實驗室中進行科學實驗;社會系學生卻是在開放而複雜的日常生活中,進行「破壞性實驗」(breaching experiment),雖然這往往會帶來週遭親朋好友的困擾。在工程師思維的主導下,我們經常將社會問題的解決簡化成為技術創新;相對於此,社會系學生相信,社會系統的核心元件是在於具有智慧的軟體,而不是效能強大的硬體。因此,社會學關切「社會創新」(social innovation),因為如果我們可以找到一套良善的制度設計,就可以引導出不同的人際互動,如此一來,原先的零和賽局就可以轉化成為雙贏情境。社會學所培養的學習能力與觀點性思考,是跨職業的。是的,唸社會學的人仍有可能是棋盤中的小卒子,但是社會學的知識會告訴他們棋盤的遊戲規則是什麼,如果幸運的話,小卒子如何改變遊戲規則。我相信,你們之中,未來會有能寫出見樹又見林報導文章的記者、具有創新精神的公務人員、以及同時兼顧員工權益與組織效能的人事主管。

職業不能取代志業,但是要實踐志業,卻需要透過職業的管道。有一位偉大的社會學家曾說,我們之所以試著以不同方式來「詮釋世界」,因為重點在於「改變世界」。在目前的時代格局下,「改變世界」這種社會學的志業已經成為刻不容緩的要務。很不幸地,台灣已經進入「贏者通拿、輸者無全」的社會。大財團實際繳納的稅率比上班族低,有錢人炒樓、炒股票根本不用繳稅,時薪工讀生享受不到這樣好康,他們還要多繳一筆健保補充保費。為了讓企業蓋工廠,我們的政府剷平良田,讓世代務農的家庭無立錐之地;為了讓建商蓋大樓,我們的政府強拆民宅,將窮人驅趕出市中心。因此,「改變世界」的要求,不外乎是讓我們的社會維持最起碼的文明與道德,避免淪落成為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在過去四年裏,你們很多人聽到了「改變世界」的召喚呼聲,有些人積極投入街頭抗議,也有些人在幕後從事組織、宣傳與動員的工作。青年可以展現這樣無畏的熱情與理想主義,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的學生身份,這使得志業的追求不用受到職業的約束。在往後的日子,志業的實踐卻是要依循著職業的邏輯,要「改變世界」就要從你們所負責的業務項目開始。無論你們未來的工作崗位會是在那,如果你們能夠對於弱勢者的苦難與沈默,多一點耐心與同情;對於強勢者的權勢與光彩,多一點戒心與保留,這樣的一小步就啟動了「改變世界」的契機。你們接下來將會發現,許多的社會不公與不義,並不是因為惡人太過於邪惡,而是好人太過於軟弱,正是因為他們默不吭聲、漠不關心、得過且過,才導致那麼多的社會災難。

德國六○年代學生運動領袖Rudi Dutschke曾說,要改變世界就是要「透過體制內的長征」(long march through the institutions)。街頭上的「長征」是華麗炫目的,會創造出英雄,吸引別人的目光與掌聲;但是體制內的「長征」卻是尋常無奇的,在很多時候,是在滿足了我們物質需求、人倫義理、親密關係之後,才能推動這個社會前進一小步。這是一條比較困難,但也比較踏實的道路,要結合職業與志業,在參與世界的過程中,同時也帶來世界的改變。

在這個時刻,你們即將踏上人生的長征。作為你們的教師,感覺就像是在月台上送別親人一樣,看著火車慢慢的啟動,知道你們將展開一段充滿挑戰的驚奇之旅。送別者只能透過想像,來猜測接下來的沿途風景,但是可以確信的是,串連起我們之間的思慕情愫,將會是那股共同感動過我們的社會學志業。

恭喜你們,也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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